清简的仁丰里小巷呈鱼骨形,隐身于繁华的都市中心。繁华与清简,是生命的两极,一个人、一方水土,要经历多少的不甘、挣扎、山重水复,才能由繁复抵达清简呢?而清简不能与寡淡相提并论,暮色中的仁丰里像极了心中珍藏着一两件秘闻的蒙娜丽莎,当候鸟飞过,当晚风吹过,她的心里似乎也会荡起阵阵涟漪。我沿着石板的小路慢慢行走,慢慢去猜度她过往的岁月。墙角的青苔有着鲜绿而固执的光芒,似乎在向一切的古老,一切的平静,一切的黯然,而抗争。当一个女人触碰到一条小巷的灵魂,她被她的光芒灼伤了,那光芒照亮了她暗淡的岁月。
然而仁丰里本质上还是温热的,炉膛、灶台,都是人间烟火啊,卖菜的、炕烧饼的、炸干子的,油坊、米店、裁缝铺子,偏安于小巷之隅,让我不着边际的人生哲学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。巷子里人们的一个微笑、一声咳嗽、一个点头,汗渍、灰尘,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……我是如此迷恋这安稳岁月所散发出的市井气息。在仁丰里小巷,我真想做一个卖菜的女人,早睡早起,洗衣做饭,整理屋子,我不要诗也不要歌,不要远方,不要写作,不要思想,不要春天,不要花朵,我甚至渴望老去,老得沟壑纵横,沧桑难平,直到能配得上我爱的人的衰老与苦难。
轻叩一扇古老的小木门,门牌上写着:仁丰里34号。主人没有出来应答,我与同行的女友轻声推门而入,并没有失礼之虑。女友说,老城区的人们的好客热情是长在骨子里的。进入门内,一路循声进来,才看到主人,他们是一对年老的夫妇,煤炉上正炖着肉,炖着老街的家常。女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,仿佛自家来了亲戚,拉着我们里里外外地参观。他家姓汪,在他家第一进的院子里有一口井,女主人介绍,这口井已经几百年了。漫长的岁月从井边流过,边缘已磨损了好几处,井壁的内侧长出了许多小青草,但它的水还是那么清澈,能照出人影。这个院子里的百年家族,一代又一代,绵延着围绕在这口老井边上,不让它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走向荒芜与干涸的命运。水是生命之源,是万物之母,是一个家族繁盛通达的图腾。果然,女主人说,到现在我们每天都还打这口井里的水呢!老祖宗留下的宝贝,自来水也没它好喝。我在井边站了很久很久,心里想着一些事情,而几百年来,在这个井边站过的人又有多少呢?不是太早就是太迟。人生一再被错过。但因为这口古老的井,那些隐没在时光深处的人与我拥有相同的生命暗语。
主人家的窗户也很有特点,镂空的雕花木窗,不用介绍,我也知道,这么隆重而有仪式感的窗户也必有百年历史了,我记得个园里也有同样的窗户。在扬州人家,哪怕寻常的日子,也要过得活色生香,有滋有味。,他说:“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外面的人,永远不会和一个凝视着关着的窗户的人,看到同样多的东西。”而现在,我就是那个站在关着的窗户外凝视的人,我无法知晓它内部的故事,那深邃的,幽暗的,温热的,芬芳的部分。我很想走近它,听一听它温润的呼吸与心跳,可是,它用无言拒绝了我。我只能站在窗外,对它驳落的岁月进行一次艺术化的审美想象。也许,最有力量的呼唤就是沉默。永恒的,静止的,沉默。
过了五六进的厢房,来到一处后院,高高的院墙上,镶嵌着“留荫”二字的石头牌匾。整个院墙的砖块都呈土灰色,我看到了岁月之火焚烧的痕迹,汪姓女主人并没有介绍这二字的由来,但这肯定是祖辈对后代的一种美好祝愿。谁都知道,人生的起起落落与虔诚祷祝并不能完全同频。可是,又有什么关系呢?在历史的沧海之中,你看见过谁能战胜了岁月,又有谁能规避开了所有风险呢?我们都是推着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,拥抱着“不抵抗”的人生哲学,臣服于岁月。也算一种最后的睿智吧。
我已经走不出仁丰里了。告别了汪氏夫妇,我们又置身于小巷了。与门内的别有洞天相比较,小巷的街道就显得狭小多了。走到旌忠寺南,拐进一条叫“糙米巷”的小巷子,这是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一个文化高地。曹宪和李善,“文选学”的两位巨擘,崇文尚学的扬州人,用一条巷子留住了先贤的背影。曹李巷,曹李巷,年代久远了,竟传成了市井岁月里的糙米巷,倒也不失为一种情趣,像极了一种单维度的文化模式由兴盛到衰微的过程。但是,尽管衰微与下沉,老扬州的文化家底摆在这儿呢。
暮色向晚,我们沿着古老的石板路慢慢行走,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小虹桥。与大虹桥的盛名相比,小虹桥犹如深闺之中的小女儿,暗自芬芳,她青春的迷宫,丰饶而隐秘。堤上的连翘与迎春同时绽放,层层枝丫掩映,小虹桥站在岁月的深水里,“站着,在伤痕的阴影里,在空中”(策兰语)。此刻,没有人会去探究时光的消逝与呈现。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。
我与女友相对无言,我们都是无根的外乡人,寄居于这座城市,迷茫、飘摇、惶恐,而在仁丰里,我们遇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,这应该是来自母体的气息,簇拥着包裹着我们,飘零的灵魂顿时触摸到了深远的根系和温暖的归宿,给予我们重新启程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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